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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鞘 第两百零九章 夜雨涨秋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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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裁光山山神庙那位庙祝童子,差点当场气得吐血。

    他气哄哄地来回踱步一番,心中酝酿着到底该如何还以颜色,却又碍于他脾气虽差,但真的论起正儿八经与人当街对骂的经历来说,到底还是经验不够,次数少了些。

    吃了过于实诚的亏。

    庙祝道短叹息一声,都怪自己人美心善,看起来好欺负了些,否则那少年剑客,又岂会如此蛮不讲理,一心觊觎自己从山君大人那里借来的《抱朴子》呢?

    李子衿双手笼袖,就那么看着眼前那丸子头时而皱眉,时而叹息,在香炉旁边徘徊不已,满脸惆怅。

    思来想去后,庙祝童子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那家伙,既然自己嘴上说不过他,那干脆直接动手。

    将那不讲道理的家伙撵出山神庙去,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那丸子头真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挽起袖子一副要跟少年剑客动手的模样。

    李子衿一挑眉头,干嘛,说不过人家,就只好动拳脚了,有你这样的庙祝吗?

    少年剑客,心中腹诽不已,身子却为后撤。

    都他娘的已经是光脚的家伙了,还能怕他个穿鞋的庙祝小孩儿不成?!

    气氛有些焦灼,周围的香客们顿觉不妙,已经陆续有人散开,避之不及,生怕自己被这场无妄之灾波及,落得个半身不遂的下场。

    香客们一散开,站在山神金身之下,那座香炉旁边的少年剑客与庙祝道童,还真就像是被周围的人给腾出了一片场地,好像现在不动手真不行了。

    那庙祝童子率先发难,将那本《抱朴子》揣入怀中,一步迈出,掌心凝聚灵气,一掌拍向黑衫少年的肩膀,意欲将其擒拿。

    李子衿眯起眼,左脚横绕一步,身子不退反进,微微前倾,使肩膀与那一式擒拿手“擦肩而过”,而后猛地一挥袖,双袖晃荡不已,袖袍猎猎作响,欺身而近。

    眼看着少年那一伸手,即将反客为主,从庙祝童子道短怀中摸走那本古籍,那庙祝童子却就地一个翻滚,步伐灵巧地躲开一击,滚到香炉后头去。

    道短气骂道:“要不是看在山神娘娘的面子上,本庙祝一脚踹翻香炉,踢你个瓜驴脑袋!”

    那一袭黑红相间的少年剑客神色冷淡,身形一闪而逝。

    童子道短目瞪口呆,围观众人纷纷惊叹,没想到那年纪轻轻的少年剑客,竟然还是一位武道宗师?

    不然他怎会拥有这种速度?

    来不及惊讶,那位庙祝自知轻敌,小瞧了那“瓜驴脑袋”,暗自提起识海内一缕灵气,灌注脚下,顿时感到身轻如燕,脚下发力,连踩两脚香炉,借力攀升跃上房梁。

    他刚要沾沾自喜,谁料到那前一刻才将将出现于香炉后头的那袭黑衣,竟然再度一闪,身子一个飘忽不定,便已蹲在房梁上,笑望向自己。

    那少年朝庙祝童子摊开一只手,说道:“没想到庙祝大人喜欢捉迷藏,在下陪你玩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将你怀中古籍借与在下一番可好?我只看一眼,就一眼。”

    李子衿少时读书,不说过目不忘,但至少能够一目十行,快速阅读,纵使记不全整页文字,只消记得关键之处,再联系脑中那惊鸿一瞥的零零散散的上下文,变得得出全片内容,细解涵义。

    所以他只请求那位庙祝童子,借他看一眼。

    听起来有些荒诞,但对于眼下的少年来说,看书,真能活命。

    那庙祝道短一脸没得商量的表情,转而跳下房梁,往外跑去。

    谁知道等他气喘吁吁跑到山神庙门口时,又发现那一袭黑衫的少年剑客正倚靠在门框上,双臂环胸地等着他“缓缓”跑来。

    道短不服气,扭头又往山神庙中那株百年银杏跑去,才跑出五六步,便见银杏树枝头,那少年倒挂金钩,双臂环胸,正那么看着自己。

    而且由于少年倒挂着,原在他背上那柄碧绿长剑,便自行出鞘,滑落半空,最终插入泥土之中,拦在庙祝童子身前。

    道短快给那人气哭了,顿时觉得眼眶里,开始有几滴晶莹打转。

    自打来了这裁光山山神庙,给那山神娘娘当庙祝之后,他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从来都是他这庙祝横着走的,谁想到今日在自己的地盘,不知从哪跑来一位外乡少年,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欺负自己。

    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想,这么边想边难受的,丸子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倒挂在银杏枝头那少年愣了愣,说道:“喂,你别哭啊······”

    李子衿松开脚,身子凌空一个翻跃,整个人倒转过来,平稳落地,一把将翠渠剑从地面拔出。

    那丸子头吓得身子向后一跳,惊呼道:“你你你,你想做什么?!”

    李子衿随手将翠渠剑绕到脑后,插回剑鞘,没好气道:“这是个意外,没想吓你。”

    谁知道那童子竟又哭出了声来,指着黑衫少年说道:“鬼才信你呢,坏人,骗子,欺负人······”

    远处,那坐落在山神庙正殿中的山神金身,“眨了眨眼”。

    一阵风吹过,吹起掉落一地的金色银杏叶,沙沙作响。

    那满地金黄,便好似被那阵风,吹得翻了个身,滚到银杏树下的池塘里,将池子覆盖上一层金色。

    树叶们醒了。

    李子衿愣了愣,随后朝庙祝童子身边蓦然出现的那个高大身影,拱手,鞠躬,作揖行礼,“见过山神娘娘。”

    周围那些围观的香客们,一个个激动不已,甚至有虔诚信徒,当场面朝现出真身的山君下跪,将手中的香火高举过头顶,喊道:“山君显灵啦,求山君保佑······”

    “求山君保佑小女喜得贵子。”

    “求山君保佑我丈夫仕途顺遂。”

    “求山君保佑家中二老身体无恙。”

    “求山君保佑······”

    一座裁光山山神庙,顿时香火大作。

    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山神显灵,此刻那山神庙上头,竟然凝聚出一缕霓虹。

    凡间百姓,见此山中奇景,更加对裁光山的山神娘娘深信不疑。

    神仙现身,凡人跪拜。

    在这些零零散散的凡人话语中,有些请求,有些要求。

    请求一个比一个小,多是许愿家人平安喜乐,无事便是福。

    要求一个比一个大,衙役要当县令,县令要做太守,太守想当郎中,郎中妄做丞相。

    说不得,那已经做了丞相的前郎中,可能还想要当皇帝,至于当了皇帝之后,还想不想要一统天下,也很难说。

    或许也有那已经成功将一统天下的皇帝,最后还想要长生不老,千秋万代。

    世人心愿千千万,要求很多,请求却很少。

    凡间百姓,命比纸薄,心比天高。

    那位鲜少现身于山神庙中的裁光山山君,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笑而不言,周身金光闪闪,神采奕奕。

    在山君现身之后,那庙祝童子道短赶忙缩到她身后,扯住裁光山山君的一瓣衣裙,从指间渗透出些许金光。

    道短满脸委屈道:“山神娘娘山神娘娘,你可算出来了,你都不知道,我都快给那瓜驴脑袋打杀了!”

    李子衿瞠目结舌,看着那个扯谎的庙祝童子,气笑道:“喂,你怎么血口喷人呢,在下不过是想要借你那书看一眼,怎么就差点给你打杀了?在场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可别冤枉好人啊。”

    那庙祝道短愤愤然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那些围观香客们一眼,问道:“喂,你们说,我有没有冤枉他?”

    众人看了眼那少年,又看了眼躲在山君身后的庙祝。

    前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外乡人,无非就是拳脚功夫了得,可能是一位武道宗师而已。

    后者却是经年替裁光山山君,掌观整座山神庙香火,打理山神庙繁琐事务的庙祝大人。

    本着帮亲不帮理的原则,众人齐齐摇头。

    “没有没有,庙祝大人没有冤枉他,那外乡人刚才就是想要打杀庙祝大人。”

    “对对对,哪来的外乡小子,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动手伤人,乡亲们,咱们赶紧把他赶出山神庙,别让那外乡人玷污了山神娘娘的眼睛!”

    “说得好!”

    那些人言语之中,对一位外乡人充满恶意。

    好像他真是某个罪大恶极,祸国殃民的大恶人一般,若不对那少年喊打喊杀一番,好像这些人心中便会觉得亏欠了庙祝。

    在他们心里,亏欠了庙祝,就等同于亏欠了山神。

    要是亏欠了山神娘娘,那山神娘娘还能庇佑他们,帮助他们实现愿望吗?

    当然不能。

    所以比起亏欠裁光山庙祝,亏欠裁光山山神来说,人们觉得,还是选择亏欠一个无名小辈,外乡少年,来的轻巧些。

    李子衿站在原地,嘴角是笑,心中却有些苦涩。

    他分明都没有对那庙祝出手,更谈不上想要打杀对方,从始至终,少年都只是拦住庙祝的去路而已。

    若说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的确有,不该缠着庙祝童子,想要借书看。

    可若是因此,就给少年冠上一顶罪大恶极的帽子,说他是杀人犯,打算在光天化日之下,斗胆对一位山神庙祝行凶,便实在是有失偏颇。

    庙祝说谎了,自己知道,围观的百姓们也知道。

    可当所有人都站出来指责一个人的时候,究竟他们所说的,是不是谎言,已经不再重要。

    此时此刻,仅仅因为少年站在了庙祝的对立面,那就是个错误。

    他错就错在,不该站在权势的对立面。

    许多人冲到那黑衫少年剑客身边时,不敢过于靠近,毕竟先前见过他出手,知晓此人身手不凡。

    可是仗着人多势众,依然有人心一横,打算往火炉中,添一把柴火。

    眼看着那些人已经将李子衿团团围住,就要把他扔出山神庙去。

    那位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山神娘娘,终于轻启朱唇。

    她嗓音轻柔,却不怒而威,缓缓开口道:“诸位。”

    就短短两个字,轻轻巧巧,然而就是这轻轻巧巧的两个字,威力已经胜过被团团围住的少年的千言万语。

    无名之辈说再多话,可能都不如手握权势之人一声咳嗽来的有用。

    这也是为什么,同样的道理,朝野官宦说出来,就是至理名言,乡野村夫说出来,便是不敢苟同了。

    他们活在同一个世界,然而那一个世界,却又被权力,武力,财力,分割为无数个世界。

    在大千世界里,你我都是那无数个组成大千世界的小千世界里的一份子,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花开菩提树,影落杨柳枝。

    美景虽好,不足以慰藉凡人。

    唯有攀升,步步攀升,到那更高处去,才是世人心中愿景。

    这一点,山上人如此,山下人亦是如此。

    山神娘娘一声“诸位”,喊停众人动作。

    包括那个仿佛身不由己的少年在内,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那位浑身散发着金光的山神娘娘。

    想着多看她一眼,便可以沾染上一分仙气,从此财运亨通,仕途高升。

    然而想,就真的只能是想想而已。

    那位裁光山的山君娘娘,微笑道:“来龙去脉,我已知晓,自会处理此事,不劳诸位费心。”

    话音未落,已有脸皮薄的家伙,微微脸红,再看那少年剑客时,心中才升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愧疚,转而走出人群。

    那起初最先嚷嚷着要将外乡少年撵出山神庙的几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转身离开。

    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上香的接着上香,还愿的继续还愿。

    而那些既不上香也不还愿的,在看过一场好戏以后,也纷纷散去。

    天下事,无论再大,只要落不到自己身上,是不会知道疼的。

    众人散去后,庙祝童子道短还有话想说,然而那位山神娘娘只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庙祝便识趣地闭上嘴,不再折腾。

    李子衿缓缓作揖道:“谢山神娘娘替在下解围。”

    那位裁光山山君不动声色地挪开身子,避开少年剑客这一揖,摇头道:“剑修若真动起手来,这些凡夫俗子哪拦得住。”

    李子衿沉吟片刻,道:“总之,的确是在下无礼在先,给山神娘娘添麻烦了。我这就告辞。”

    说完,他转身走向山神庙大门。

    在经过那山神娘娘与庙祝童子之时,童子道短还借着山神娘娘的身体,绕开李子衿的视线,不敢与他直视。

    “等等。”

    裁光山山神忽然叫住了那个外乡少年。

    李子衿转过身来,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那位山神娘娘,低头瞪了眼庙祝道童,后者不情不愿地从怀中摸出那本《抱朴子》。山神娘娘伸出一手,玉指凌空虚点两下,道短手心那本古籍便自行飞往李子衿的方向,最终悬停在少年身前。

    “人家不过是想要借本书看看,你又何必如此敝帚自珍呢?”山神娘娘教训完了道童,又转而对李子衿笑道:“书本无用,若无人看,便只是无声无息的白纸黑字,无甚意思。因人看了去,书上那些文字,才变得有用。这本《抱朴子》,你拿去便是。也不要执着于什么只看一眼,多看几日,也无妨的。”

    少年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拿那本古籍,而是诚心敬意地对那山神娘娘再度作揖,感激道:“谢过山君。”

    之后才将古籍握在手上,小心谨慎地揣入怀中,如获至宝。

    她笑道:“不必言谢。天地很大,道法很多,什么山君,我与你们这些炼气士一样,无非就是个修行人罢了。道途漫漫,仙路孤寒,你我若不相拥取暖,也许会在黎明前,就被冻死了。”

    这位山君,与自己所见过的山水神灵,有所不同。

    少年福至心灵,最后轻轻点头,不再言语,转身走向对岸。

    那位山神娘娘抬头仰望她那座高耸入云的裁光山,左右两侧悬崖峭壁陡立,两峰相互映衬,互相对立。左峰名为孤寒,右峰名为取暖。

    中间一处矮峰,坐落双峰之间,未及云层之上,灵气却极为充沛,名为涅槃。

    日升月落,日光与月光经过裁光山时,会被左右的孤寒与取暖双峰挡住光线,光不能照耀山这边的世人。

    只因中间那座矮过双峰不止一头的小小山峰,使得双峰之间,能够透过一缕光线,映照山这边的花草树木。

    双峰如剪,矮峰为裁,日月星不过而落,故名裁光。

    见那少年是打算往自己那座裁光山而去,这位裁光山的山神娘娘又提醒道:“道友若打算在山上修行,左右双峰不是最佳去处,中间那座矮小山峰,是我裁光山极好的一块地盘。”

    那少年头也不回,高举一手,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空中一只大雁,长鸣一声,飞过山神庙,率先一步去向裁光山中间那座名为涅槃的矮峰。

    那僧人所幻化的大雁自言自语道:“知道容易,知‘道’难。此峰意境近我佛门,不如······”

    站在山神庙门口那位女子山神,抬起头,视线扫过那掠过长空的大雁,若有所思。

    ————

    裁光山的登山小路时有人来往,所以哪怕在这样的季节,倒也不算荒凉。

    因山神庙香火鼎盛,方圆百里之内的人家,多多少少都受到过山神娘娘的庇佑,知晓这裁光山是山君居所,所以时常有人怀揣着想要亲眼一度那山君容颜的心态登山观景。

    裁光山山君名为若依,独姓一个王字,早年是那扶桑王朝大名鼎鼎的王家长女,父辈皆是朝中官员,身居高位,郎中、尚书、太傅,皆有。

    出生于那书香门第,所以王若依自幼便耳濡目染,时时刻刻如同出入芝兰之室。

    这样一个文弱女子,原本是不该,也不能够成为山神,替扶桑王朝镇守一方山水气运的。

    须知若想成为山神,无非两种法子。

    一种是那依附于一方山脉的草木精魅,地久天长地修行,开了灵窍,通了神智,久而久之,那些草木精魅便与一方山脉的气数相互绑定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在此之后,花鸟鱼虫、草木精魅,都有可能成为那方山脉的一部分,而那一方山脉,同样也成为了草木精魅的一部分。

    渐渐提炼出“人格”。

    而以这样的方式,成为了半个山神的山精野怪们,大多数得不到世俗王朝的封诰,名不正且言不顺。

    可是依然会有靠山吃山的当地百姓,为这些山精野怪们制造“山神庙”,这样的山神庙,是不被那方山脉所在地界的世俗王朝所认可的。

    这样的山神庙,被统称之为“淫祠”。

    淫祠之中,除了名不正言不顺,既不被天官掌握的百仙谱所承认,也不被所在地界的世俗王朝所接纳以外,一切正统山神庙中拥有的东西,淫祠当中也有。

    有香火、香炉、“山神金身”、祠牌、神龛、庙祝······

    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而这些被当地人瞻仰的,几乎已经相当于半个山神的山精野怪们,照样可以凭借自己的修为境界,满足那些凡夫俗子们的“小小心愿”。

    只不过淫祠之中所供奉的山精野怪,大多性情难测,善恶随心。

    他们行事乖张,做事全凭心情。

    可能昨日还刚帮一位夜行赶路,赴京赶考的穷酸书生,点亮山林小道,照耀前路。但是明日便因为一个心情不好,随手一拍,就让村里面某位田野村夫家的小孩儿,生了一场大病。

    此乃扶摇天下第一种成为山神的方法——草木精魅,依附于一方山水修行,难成正果。

    那第二种成为山神的方法,便是人。

    山上炼气士兵解转世,可以自行前往冥界鬼门关,投胎重新为人。

    山下凡夫俗子肉身消亡,魂魄会暂存于一方水土,等待黑白无常令自冥界升至阳间,拘魂锁魄,带走那人魂魄,去往冥界。

    若在凡人魂魄暂存于阳间之时,那人能得到生前所在地界的世俗王朝封正,可以成为山水神灵,坐镇一方山水,维持山水气运。

    此举步骤繁多,对此人生前的功德、修为皆有要求,死后若得封正,世俗王朝需建立山水神庙,为其塑造金身,被封正的山水神灵可享人间香火,且根据品秩的不同,能够实现不同念力的愿望。

    来山水神庙上香,虔诚许愿之人,所许愿望需过天地人三关,方可灵验。

    天关,即“举头三尺有神明”的这个神明,不逾越三教圣人订立的“规矩”,便算过了天关。

    地关,即坐镇一方山水的山水正神的品秩与修为能办得到,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便过了关。

    人关,即许愿之人的心诚与否,所求会不会沾染他人因果,若是心诚,不沾染他人因果,方过人关。

    而通过生前所在地界的世俗王朝封正,被封诰为一方山水正神那人,魂魄便不再受下界拘押。

    只是人之魂魄,不同于精怪,难以长存于阳间,故而那被封诰为山水正神之人,又需要打磨出两座金身,经受一场常人难以承受之痛。

    其中一座金身,是名副其实的金身,被所处地界的世俗王朝,派遣专门封诰山水神灵的诏神司官员亲临一方山水,建造山神庙督造府,派遣一方游民修建山神庙,同时在庙中打造出完整的山神金身。

    山神的另一座“金身”,则是说即将正式成为世俗王朝中一方山水正神的那个魂魄,需要忍受“形销骨立”的痛苦,以凡人之魂魄,承受一方山水气运,将一方山水气运,缓缓容纳在魂魄每一处。

    而那人魂魄,则需要被“开窍”、“削肉”,削削减减,最后约莫只能剩下最初的三成重量。

    欲成山水神灵之人魂,三分自身魂魄,七分山水气运。

    一旦形销骨立,从此以后,那人气数,便与那方山水同气连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种魂魄之疼,好似那千刀万剐在心窝子上,将心切割为一片一片,如同凌迟。

    且魂魄止疼,直击内心,比那肉身之疼,还要痛上千百倍,教人永生难忘。

    所以世间大多数受到世俗王朝封诰的山水正神,生前多是武将出身。

    文官也有,只是对其人心智要求之高,堪比圣人。

    这也是王若依生前分明是个满身书卷气的文弱女子,最后却能成为扶桑王朝裁光山山神,让世人感到惊讶的地方了。

    通过这种方式成为一方山水神灵,便处于世俗王朝“编制内”,名正言顺,而且能够被天官掌握的百仙谱记录在册,生前与死后种种功德,都会在日后大道可期之时,被掌管凡间神灵的天官,作为参考。

    参考那凡间神灵,究竟是否有资格,荣登仙界,成就一方大造化,晋升真神。

    这也是裁光山那位山神娘娘,为何会对李子衿说出那句“你我皆是修行中人”的原因所在。

    凡人,炼气士,山水神灵,草木精魅,花鸟鱼虫,飞禽走兽。

    世间万物,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大道之下的蝼蚁,仰望苍天,欲攀高处。

    而在冥冥之中,掌握万物命数的天道也好,那个漠视苍生,掌管凡间神灵登天之路的天官也罢。

    它们只是高高在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冷眼看待人间。

    一如那山神庙中,冷眼看待一个外乡少年的人们。

    在天道眼里,你我皆是“外乡人”。

    ————

    黑衫翠剑,腰悬玉牌,手提酒葫芦,肩上站着个喜欢玩火的苍白纸人。

    月色里,少年登山。

    站在半山腰处,李子衿不止一次回过头看。

    想起去年春天,还在逃亡之时,曾在一座无名山巅,回望云霞山一眼。

    好像故人与故事,都在那一回眸之后,留在了昨天。

    时过境迁,入境培元境的少年,看待昨日的自己,似乎一直都如登山一般。

    步步攀高,偶尔回头,身后风景仿佛从未变过,变的只是自己的心境而已。

    回想起自己那些登山的场景,起初陪在身边的人是苏斛,后来陪在身边的人是红韶。

    如今陪在自己身边的,是那只“玩火自焚”的苍白纸人。

    那位美若天仙的裁光山山神娘娘,笑言一句仙路孤寒,其实仔细想想也对。

    世人为何那么煞费苦心的想要求长生呢?

    也许是因为,死后埋于黄土之下,太过孤独寒冷。

    岂可无人作陪。

    不知当下是什么时辰,少年只知道,眼中那月色,已经高过枝头,躲在云后,若即若离。

    李子衿终于攀上裁光山中间这座矮峰,那山君说此地名为涅槃峰。

    不知与佛家,有何关联?

    正值少年恍然出神之际,身前那悬崖峭壁之上,竟然凭空出现一座寺庙。

    李子衿揉了揉眼,是眼花了不成?

    在确信那边真有一座寺庙后,少年缓缓向其走去。

    来到庙前抬头望,牌匾高悬“悬空寺”,走近一看,那悬空寺名副其实,镶嵌在陡峭崖壁之间,玲珑剔透,宛若浮雕,棱角分明,极其惹眼。

    若是远观,悬空寺宛若大鹏展翅,凌空欲飞。

    李子衿走近悬空寺,见左右两侧,与那裁光山脚处的山神庙景色相似。

    除了无那百年银杏之外,左右两侧各有一池子,池中有鱼,悠扬逐浪。

    池子虽小,池上却有弯弯石桥,不知建造此寺之人,是否想要暗合那“小桥流水”之雅意。

    烟火气之后,少年望见石碑,石碑铭文“不闻鸡鸣犬吠”六字。

    李子衿哑然,怎在这佛家寺庙里,见一道家言语?

    莫不是走岔了。

    有一赤脚僧人,走路悄无声息,来到那秋池旁,笑言一句:“小施主深夜到访,可是要夜宿悬空寺?”

    少年快速转身,原以为自己在这深山老林,莫不是冲撞了什么妖精,不曾想抬头看见是一赤脚僧人,慈眉善目,手握佛珠,正望向自己。

    李子衿愣了愣,那赤脚僧人又笑着说道:“小施主莫要惊慌,贫僧乃是这悬空寺的方丈,法号了云。贫僧从偏殿那边,看见小施主立于门前,故而来此询问。”

    少年赶紧双手合十,朝那赤脚僧人恭敬道:“在下李子衿,仓庚州人士,见过方丈。”

    了云点头笑了笑,伸手虚按一下,“这悬空寺便只有我与徒弟两人居住,小施主不必拘谨。”

    赤脚僧人微微转过头,伸手一指,偏殿门口,便凭空出现一个小沙弥,敲着木鱼,正做功课。

    了云指着那小沙弥,说道:“小施主,你瞧,那便是我徒儿,法号忘忧。”

    被赤脚僧人法力幻化而成的小沙弥放下木鱼,蓦然起身,转过身来朝李子衿双手合十,行礼一番,轻声道:“李施主。”

    李子衿随即还礼。

    然后这才回答了云的问题,少年说道:“了云大师,实不相瞒,晚辈打算在这裁光山结茅修行,的确要在这涅槃峰上,待上一些时日。”

    李子衿还是说的轻巧了,准确来说,他需要在此突破金丹境,亦或是寻到可以替自己延年益寿的法子。

    无论是哪一件事,都不是“待上一些时日”可以解决的。

    除了漫长的修行时光之外,还需要种种机缘巧合。

    了云“嗯”了一声,旋即朝远处那小沙弥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继续做功课,后者乖巧听话,立即照办。

    赤脚僧人点头道:“既然小施主打算在此处修行,不妨住进悬空寺来,与我师徒二人同住,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毕竟这涅槃峰上,既无人家,也无别的寺庙、道观了。”

    李子衿有些犹豫。

    了云爽朗笑道:“无妨,贫僧只是提个建议,还请小施主一切随心。”

    李子衿问道:“多谢方丈,不知在下住进悬空寺,可会影响方丈与忘忧师傅修行?”

    说完,少年撇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背上那柄剑,补充道:“在下是剑修,若在贵寺修行,难免剑光剑影的,怕冒犯了两位师傅,还有那些慕名而来的香客们,还有···还有佛祖。”

    说着,李子衿斜瞥了悬空寺正殿一眼,那边正殿里,坐落一座佛祖金身,极为耀眼。

    了云双手合十,佛唱一声:“阿弥陀佛,小施主心性纯良,佛祖又岂会怪罪于你呢。大可放心住下。”

    了云没告诉少年的是,这座悬空寺,被施了障眼法,眼下能看见,能走进这座悬空寺的,便只有李子衿一人而已。本就是临时幻化出的一座寺庙,哪来的香客?

    李子衿这才再度朝了云行礼,说道:“那便叨扰二位师傅了。”

    少年又朝正殿那边,远隔着一座小桥流水的佛祖金身遥遥双手合十,行礼。

    拜过了方丈、小沙弥、佛祖金身,少年心里这才缓了一口气。

    了云说道:“小施主,今日时辰不早了,就由我那徒儿带你去往住处歇息。等到明日,再有贫僧亲自引你在寺里逛逛,熟悉熟悉,小施主以为如何?”

    李子衿说道:“客随主便,全凭方丈吩咐。”

    那赤脚僧人笑道:“不敢。”

    僧人又转头喊来那小沙弥,对他说道:“忘忧,请你引这位小施主到后院住处去,切莫怠慢了人家。”

    那小沙弥十来岁的模样,踩个木鞋,一张小脸如同粉雕玉琢,颇有灵气,模样可爱,分别向了云和李子衿行礼之后,说道:“李施主,请随我来。”

    少年与方丈告辞一声,随忘忧踏过小桥流水,走正殿与偏殿之间的小路,去往悬空寺后院。

    期间有一条廊道沿峭壁而建,瞧着凶险,却是有惊无险。

    走过廊道,攀升阶梯,往复盘旋数层,遂至“后院”。

    依然坐落于悬崖峭壁之上,孤零零一间禅房,里头也无床,就只有几块蒲团放在地板上,李子衿却反而欣喜。

    炼气士修行,夜里大多假寐,无须真睡,在蒲团上打坐修行,缓缓调动识海中的灵气于体内洞府窍穴运转小周天、大周天,反而对修行裨益极大。

    而且第二天的精气神,非但不会受到影响,反而会气色佳,精神好。

    禅房中的装潢摆设极其简单,蒲团,茶桌,木鱼,一本佛经。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身外之物。

    小沙弥引李子衿来到禅房后,提醒他几条规矩。

    说在悬空寺住,需要跟他和师傅一样,可以不遵守十善,但是需要遵守五戒。

    五戒,是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

    前面几个,李子衿自然无妨,可若要少年不饮酒,这就有点要命了。

    他试探性问道:“忘忧小师傅,五戒其四,在下都毫无问题。只是饮酒一事······”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的酒葫芦,又说道:“敢问小师傅,在下若在悬空寺外喝酒,算不算破戒?”

    那忘忧小沙弥想了想,皱着眉头说道:“出家人无论在在家出家,都得遵守五戒,这是基本戒律。不过李施主既然不是出家人,只是暂住在悬空寺内,只要不在寺内饮酒,便无大碍。”

    闻言后李子衿长出一口气,感激道:“多谢忘忧小师傅!”

    那忘忧小沙弥摸了摸后脑勺,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李施主客气了,对了,还有一事师傅没有告诉李施主,悬空寺里只提供素斋,施主若喜好荤腥,恐怕小寺爱莫能助。”

    少年笑道:“素斋无妨,在下不挑食。”

    “那就好。”小沙弥笑了笑,又道:“夜已深了,李施主早些休息吧,明日清晨我再来引你去见师傅。”

    说罢,忘忧转身离开禅房,朝来时路走去。

    李子衿没有关门。

    如果关上门,那便连风都不能陪他了。

    少年走到禅房中心,随手取下翠渠剑,酒葫芦,不夜玉牌,解下身上两只装着神仙钱和金银的包袱,将这些身外之物,随手放在禅房茶桌上。然后走到其中一张干净蒲团上,缓缓坐下。

    他挪了挪身子,好让自己能够透过禅房大门,看到门外的景色。

    从前师妹陪在身边时,看山山也笑,看云云也飘,天下之大,无处不是良辰美景。

    如今师妹走了,再看这些景,只剩下一地荒凉,伤春悲秋。

    一场夜雨,说来就来,将后院一处池塘填满,池水满溢而出。

    归期未有期,夜雨涨秋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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