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所长了解草儿姑，别看她虚张声势，那都是假装的胆儿大，她弟弟犯没犯错误她自己都搞不准。
“我哪知道你们既然认定了，你们就搜，你看我们两家啥像是偷的你们就拿啥。”草儿姑姑说的话虽然声很大，的确是没有一点儿底气。
“倒是没偷啥重要东西，都是些破衣烂衫，你说值不值当东西再怎么不值钱那也是偷来的，我们派出所能因为东西不值钱就不接案子一点儿不要志气一回破罐子破摔，还老破罐子破摔我听说供销社的宋佳还看好他了，这下不全完了”王钢的所作所为，就连郝所长都觉得匪夷所思。按说这家庭条件儿也不差，进了两回监狱还有宋佳这样的好女人能看上他，咋就不知道珍惜。
“老爷子，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你护着也没用，早早晚晚给你惹大事儿。你就说吧，王钢去哪儿了”郝所长动之情晓之以理，千方百计想从王老爷子嘴里套出实情来。
“郝所长，不是我不配和你，我是真不知道他去哪了。他成天背着个照相机到处走你也知道，在外边到底干了啥他回来能说吗你们手里有证据，你们就去抓，一天一天的从不让人省个心，死在大牢我都不惦记。”王老爷子终于转过脸来，惨白的灯光下，老爷子的脸蜡黄蜡黄的。
郝所长一提宋佳，真真地戳到了王老爷子的痛处。这边儿商议着找媒人，那边儿竟然又出了事儿，你叫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情何以堪王老爷子就不明白了，明明看着是块好铁，咋就千锤百炼成不了钢“唉，我要是料到他今天这么让人操心，还不如当初听老太爷的话把他扔了。”
王老爷子自言自语的话，草儿姑姑听得最清楚心里也最明白。郝所长虽然听清楚了但是不太明白，不过他知道，王老爷子内心深处护犊子也好恨铁不成钢也罢，在大是大非面前，老爷子分得开里表。再说，他王钢上有老下有小，还能就此蒸发了不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爷子，那就这么地吧，他要是回来，你可千万别藏着，这事儿已经立案了，是他不是他都得他亲自说清楚。”
说罢，郝所长转过身，招呼进了门以后一直倚着门框站着的老张：“你带我们去社里。”老张哪敢不从，他眯眯着小眼睛，扭着肥厚的肩，“踏踏踏”拖着抬不起来的脚，领着郝所长和警务一起出了门。
草儿姑姑上前一步，立在王老爷子身边，她拉住老爹冰冷的手，眼圈就红了：“爹，你没事儿吧喝点儿热水不”
王老爷子缓缓地摇了摇头，使劲儿睁了两下眼睛又使劲儿闭了两下，就把眼睛里的潮湿给吞咽了下去。王老爷子抽出手往炕里转了一下身儿，把依旧还拉着他衣角的小手抓起来，那双小手竟然比他的手还凉。
突然从爷爷的影子里暴露在灯光下的草儿缩了一下身子，惊恐万状毫不夸张地写在草儿惨白如纸的脸上。紫色的唇半包着上下扣动的牙齿，尖尖的下巴抖动着。草儿爷爷的心就像被谁使劲儿揪了一下，疼得像要滴出血来。他一把把草儿拉进怀里，大手不住的抚摸着草儿的后脑勺：“草儿，走吧，咱们回家。回家。”
“爹，穿鞋。”草儿姑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留老爷子了，她拿过老爹的鞋，给他穿好。又拿起烟口袋拴在烟袋杆儿上，递给老爷子。
“草儿，天黑了，来，老姑背你。爹，你把拐杖拄好了，外头有月亮，不咋黑，跟我后边儿走，小心别卡着。”
圆圆的月亮在白杨树的枝桠里洒下满地斑驳的银光，偶尔一两声狗叫听起来竟是那样无力而遥远。草儿一动不动地趴在姑姑肩头，从心到外的冷把草儿的心冻成了一个冰蛋儿。
进了院，抬眼就是西仓房，草儿冰蛋儿一样的心翻了一个个儿，连着西仓房往胡同里有个鸡架，爸爸会是躲在谁家鸡架里吗警察会不会像抓耍钱的那个人也那样抓他呢
草儿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看到那个人从鸡窝里被拉出来的样子滑稽极了，草儿和英子耻笑了那个人很久。现在草儿还怎么笑得出来滑稽也好，可耻也罢，该轮到别人笑了。姑姑常说“笑话人，不如人，跟着屁后去撵人”，草儿当时咋就没想到，报应会来得这么快
“妈，你来啦姥爷，你回来啦”三孩儿听到脚步声迎出门。
“你咋在这”草儿姑姑停了下来，让老爷子先进了门。
“我爸我哥也在这，我们回家时看到警察在咱家，就都上这来了。你不知道屋里和仓子里都被警察翻成啥样了，我爸我哥他们刚收拾完。妈，我饿了。”三孩儿跟在草儿姑姑身后，叽里呱啦说了一大推。
“爹。回来啦”草儿姑父刚在炕梢坐下，看到老爷子进屋赶紧站起来。
“姥爷。”大小上前扶住老爷子。
“姥爷。”二小接过老爷子手里的拐杖。
王老爷子喘了口气儿，脱鞋上了炕。
“你一天就知道饿，又馋又懒，啥也不知道帮着干。去吧回去吧，家里没人了，饭菜都在锅里。”草儿姑姑把草儿放在炕上，爬上炕捞过来一床被子盖在草儿身上，又抓过一个枕头塞在草儿头下。一边忙活一边数落着身后的三孩儿。
“爹，要我看咱们是不是找人给看看风水合是咱家房子哪块犯毛病么老疙瘩咋老出事儿”草儿姑姑给草儿掖了掖被角，捋了捋草儿蓬乱的头发。
“都啥时候了，你还信那玩意儿。”草儿姑父左大老板子看着老岳父疲惫的模样，禁不住数落起草儿姑姑来。
“啥事儿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看不好还能看坏咋地”草儿姑姑捶着酸疼的小腿。
“看不坏不也耽误事儿么老疙瘩就是命里带的，当初老太爷还说把他关黑屋子里就能免了牢狱之灾，黑屋子不是没关吧管用了么说啥都不信，你就迷信吧，早晚害了你。”左老板子俩手抄在两只袖口里，眼睛看着屋角里老疙瘩的军用胶鞋。
“就你们家不迷信，不迷信你妈咋跳神儿老疙瘩十八岁那年是被关小黑屋里了不假，他不是就因为不信，天还没黑就跑出来了么这事儿你不知道哇你还到处去找他你忘啦不就是在黑屋子里关一天一宿么，他咋就不能忍着你可是不知道咱妈为了这一天咋把心提溜了十八年好歹等到这一天，他却跑了。真是不让人省心。”
草儿姑姑永远也忘不了老疙瘩十八岁生日那一天发生的事儿，那可是全家老小盼了十八年的日子。
那天，王老太太把准备了十八年的新锁头拿了出来：“老疙瘩，就一天，就锁你一天，你这一辈子就平安了。”王老太太吩咐老二把窗户关好，在外面挂上棉门帘儿，亲自把尿罐子给拿到了外屋地上，转回身儿扣上锁。
十八岁的老疙瘩，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满脑子的文化知识，哪能相信这些。开始是为了圆一家人的心愿，还能硬挺着在黑屋子修身养性，太阳一偏晌可就耐不住性子了。终于熬到老太太来送晚饭，趁老太太一转身的功夫，滋溜就没了影。王老太太伸着手，瘫坐在地上，“回来回来呀”
跑出去的老疙瘩要是能回来，他还能跑么怕王老爷子打他，几天都没照面。再回来的时候，面临着征兵体检。王老爷子说部队是个大熔炉，这块铁就得送那个地方才能炼成好钢。部队送了，监狱也蹲了，钢的影子都没见，简直就是一块废铁王老爷子的心，五味杂陈。
“行啦，都回吧，我和草儿歇歇。草儿明天还得上学，天大的事儿今晚都不再提了。”王老爷子跟众人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
草儿姑姑进了厨房，从锅里端出包米面馒头，她用手摸了摸，还温乎。转身儿从碗柜儿里拿出一个盘子，把锅里的菜盛了出来，一起用铁帘子端到了炕桌上。“爹，我们这就回，不管咋地你都得吃点儿饭，天塌了我们跟你一块儿顶着，你不吃饭身子骨可不行。”
王老爷子只是看着草儿，再没言语。草儿姑姑一行人了解老爷子的脾气秉性，便也不再多言多语，都回家去了。
“爷爷，那天他驮我上该里还去偷东西了，仓子里有两包衣服。”草儿颤抖着小下巴，把县城的事和仓子里的东西居然用一句话就描述了出来。说出这些，冰蛋儿一样的心竟像从嗓子眼儿一下就落回了胸腔，终于找到了一个踏实地儿。
“草儿，爷爷知道了，有爷爷在，啥都不怕。睡觉吧，明天按时起来去上学，记着：别管发生啥事儿，都别乱了自己阵脚，谁倒下自己不能倒下。天，总有亮的时候。”王老爷子拉灭了灯。他轻轻地拍着草儿，眼睛看着窗外。
窗外起风了，风刮过电线杆子发出“呜呜”的嚎叫，刚刚还很明亮的圆月被漫天乌云藏了起来，黑漆漆的一片。冒烟儿雪，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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